【作家简介】郑小琼,女,1980年生,2001年来东莞打工并写诗,有多篇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山花》《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最佳等选本,曾参加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利群*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与韩寒、邢荣勤、春树等一同入选“中国80后作家实力榜”。
1怯弱
我这双怯弱的手啊,请别触摸我的心灵,一颗颗被囚禁的心,它们像黑暗中的流星,闪过并且消失,这些有着毒液的新闻,诗歌,小说,这些石头,墓碑,阳光,或者火焰,这些青春期的厌恶者,审判者,时代的病症。
我活着的耻辱,羞愧,我的胆怯,在这里我写下每一个字,它带来阴影,风,或者黑暗。我们活着,受着怯弱的惩罚。
生活中的旧轮胎,钢圈,钟摆,筒子楼道……这些渐渐圆滑卷曲的东西。
它们在世界上滚动,像浪在水中滚动。我说着这些字,它渐渐模糊,孱弱,它们染上时代的疾病,不停地积水,摇晃,像割断喉咙一样。
我望见的在街道,工厂,村庄的人群,它们自动聚合,渐渐衰老。
我曾有过的幻想,像一列火车一样从我的肉体中奔驰而过,剩下倾斜的内心,像冬日收割后的平原,空荡荡的寒冷与枯涩。
时间的迷宫里居住着多少死去的事物与活着景像,它们像那些蝴蝶一样舞动着。
啊,许多年后,我们已衰老,疾病缠身,时日渐少,我们坐在属于我们渐薄的空间里,朗诵着这些胆怯的诗句,啊,羞愧像爬山虎一样,遍布我们的年龄。
啊,如果你还能记起我们曾经有过的今日,记住今日伤口的疼痛,红肿,发火,扩散的病症。我们将涉及怎样的编年史,你会看见
怯弱在这现在,此刻,像一根针,扎着我此刻的诗句。
它的疼,在
深
处。
2雨水幻象
黄昏的车头淅淅沥沥的呜咽着,青山隐于烟雾之外。京广线上的灯盏,庄稼的孕育着一个个俚语的村庄,它先行抵达铁轨的目的地。
溅着几千万民工的颤栗,溅着雨水的头,溅着那头不肯停落的雨水。
树木,村舍,渐退的山坡,缓慢劳作的农人。幻觉的玻璃之外,退去了一条疲倦而污染哭泣的河流。
暮色从前方插入车厢内,黑暗从铁轨上的黑雨水间涌起。
我看对座的旅客,疲惫而辛酸,残滴着衣锦回乡的松脂,一滴一滴,清澈而苦涩,保持着雨水冲洗过的洁净。
窗外,山河呜呜而过,穿过雨水的戳印,向北而行。
官僚们正把一块土地划成块状抵押给水泥,钢筋,化学制品,资本银行。断枝的树木与砍削半边的山岭是最后的赎金,它们的背后,一群失地的百姓像雨水一样哭泣。
看车,看雨水。
看呜呜而过的河流。
看斑斑驳驳的车厢,火车凶狠的鸣叫,
人世间,人们正像一群赌徒一样抵押着一切。
我把行程抵押给铁轨。把痛苦的生活抵押给虚无的理想。
词典里面,是一张从夏到民国的周期表。它们穿汉越唐,过宋经清,像我此行,经湖南,过贵州……缓慢的车是否抵达目的地。
雨水正下,村庄退后。像过去的时间,埋葬在火车此行程间,不复再现。
3蛹
蜷缩在荒谬的国度里,国家以铁的意象出现。在寂静的黑色亮光中,我只是另一个儒生游说在历史的驿道上,用如同瘦毛驴的汉字挖掘着祖国的黎明,而躯体饱餐了几千年苍凉世态,剩下的书籍被焚烧,囚禁在铁幕之后。
前朝以铁的沉默阅读着恐惧带极权的享乐。
在历史的淤泥间,我是一只幸存的蛹,在孤独的黑暗中吐出汉字的胆汁。
在蛹的国度里,在黑暗背后的黑暗中。
我们用汉字在蛹壁上凿出窗棂,窗外是黑暗中的明月与星辰,是悲悯的江山打铸出不朽的神迹,是百姓们无声的哭泣。
幽暗的漫长的蛹间,汉字给我另一种热度,它揭开蛹后冶炼的场景,五千年的残垣断碑上浸泡着多少个兴衰的标本。
历史像落地的浆果一样,凄凉地腐烂,遗忘,被权臣们删改,操纵。百姓们在史书之外的旷野自枯自荣。野史和传说把一些遗忘的灵魂复活。
从蛹中飞出的历史,记录的
无非是兴,是衰。百姓们在苦中浸泡。
蛹生生不息地在复制。诞生。
4天空
太多的星辰在飘零,在霓虹的归途间。
悲悯的珠子落在人群中,它的晶莹还原古老朝代的良心。卷曲的悲悯在浑浊的人世仓促地逶迤,在阴郁的世纪间,太阳像一块小小的冻伤,而你看见躯体里长驻的黑暗与悲观。
历史的台阶上前朝的苔痕,饥饿的百姓们喑哑的哭泣,那浓云后的太阳与旷野间的七星。
我还在大地画押着自己的一生。
诗歌这头野兽并不知道政冶的栅栏,它闯入制度的黑暗中。
退向历史的深处,繁华寄生于芳草的记忆。
晶莹的句子呼啸而来。悲悯的明月长照。
大地正被暴力的制度分割。
天空已刷满强权的油漆,剩下的……
一块石头卡住喉咙!
在凶猛的世纪里,我们用血为这台老朽的机台增加润滑,在它辗碎的人群中
在这些失踪的名字间……
我看见一群盲人在世界走动……
5,飞鸟
飞鸟似一枚枚硬币抛向空中,乌云扑向旷野的草丛中,冻结在天空的枯枝弯腰倾向大地。飞蛾在灯影中舞蹈,猛虎在远方哭泣,有人从黑暗的世纪中探头。
深海的年代里,
黑暗押解着黑暗,
政治的长舌头舔向孱弱的学生。
在语言的沉默中,暴力正捂住人民的嘴。
生锈的太阳像一个时代的红药水,为这些受伤的百姓涂抹。
飞鸟投向天空,它们无法确定的命运,在历史的流水间,我收藏好他们与云的尸骸。
天空,弯曲起它沉重的头。
我们扛起远方的风景。
飞鸟在黑暗中用自己的身体捅开黎明。一群人正走过,
在词语的地平线上。
在飞鸟鸣叫的嘴唇间。
枯枝切开绿色的幻想,语言在黑暗中折磨着太阳,尖锐的岛屿消失在大海中,语言的自行车载着沉默的人民,思想虚构着二八钢圈车轮,永不转动的极权虚构着繁荣。
飞鸟扑向黑暗中,
诗人在纸上虚构着国家的记忆,
人民在现实中奔波。
朝霞中老去的人,沉默已变成语言最高的美学。
6黑暗中
黑暗……来自太阳的锈。
在历史磨损的地方,我们弯曲的膝盖成为黑暗的根源,暴力可以将骨头打断也将骨头酥软。雨水运送着黑暗中的云朵,雨水落在安静的人间,雨水样像石头落着!砸在怯懦的大地上!
雨水冲洗着太阳的锈蚀。在雨水中
多少光明的事物在诞生中。
黑暗……来自暴力的深处。
一片黑色的庄稼拥向饥饿的云层,摇落暮色沉沉的祖国,道路击穿月光的潮湿的舌头。在黑暗里,政治如此害羞,在它公告与演讲中安上消声器,一群树木在表演着群众游戏。
月光涂抹着黑暗的错误,我们用身体涂抹。
我们弯曲下来的膝盖。
黑暗正穿过辽阔的大地。
这些脚印在纸上晃动,他们啊,像一个个弱的汉字,在最热的火炉面前锻打着内心之铁。黑暗的诗句跟农民的血管在白石灰的沉默间,那些缓缓滑入黑暗的车轮。
黑暗中的农民,他们的舌头,
饱含着这个帝国数千年来的苦!
7给方舟
在斑驳弯曲的江水间,在楼群倒影的裸体间,在长安迅速变幻的曲线间,我们的诗句从浊流的欲望间,从经济的乌云潜逃而出。这些饱含着辛酸的汉字将唤醒我们体内的某种元素。
春天已似露天的铁,在这个城市锈迹斑斑。
在长安镇某座山上,我们目睹昔日的风景在逝去。
蘸着细雨似的伤感与黑沉沉的时间。
在模糊背景的青春间,在虚无的地平线间,这些染满乡愁的机器吞噬着往事。
多少我们不敢触摸的事物在城市深处。我们的诗句在城市锯齿的边缘生长着。那些可疑的时光似乌蛇般蠕行着,荒唐而有限的正义在黯淡的帷后。
我们在句子间分享着内心涌动的激情与宁静。
在一场暴力的隐喻间收藏一颗颗脆弱的心。
不经意间流露出蝴蝶们在工业区上方无声的哭泣。
在街道灯红酒绿幽暗的光线,我们的诗句仍在贫穷中保持着高傲的黑瘦。我写着古老而神秘的巫术与梅山峒,凌乱的工业带来没有秩序的美和忧伤。
诗人,在这个城市有着忧郁的命名。当疲惫的黑夜为我们身份佐证。
我不知道这些诗句是工业城市的荣耀还是不幸。
深夜无形的压抑让我心怀愧疚。
我们的文字并没有在逃亡。弯曲而黯淡的节奏有着我们细微的敏感
8病笺
病锈在肉里,痛在骨头里。月光抓住命里的河流,入海,逃亡成另一种疾病,在庭院或者山冈居住,你是如此理解着肉体里的辛酸。病把手搭在骨头的肩上,从骨头上剥去了一层鲜亮的光泽,再剥一层,剩下霜与发黑的寂寞,紧贴在日子上。
人在逃亡着,在疾病的声响里,在茱萸,艾草,菖蒲,车前草之间,从一种病逃亡到另一种病,他们说你在康复。你看到自己一天一天在变薄,变薄,已无法返回童年的辛酸。
一路下来,路在变短,房屋变矮,流水变窄。
人生不过是另一场巨大的病,在日子里痛着,折磨着。它走过爱,恨,情,仇,走过悲喜交加的命。
病载着命,命载着你,在河道中颠簸着。
躯体像一座开始融化的冰山,不舍昼夜地崩溃着。
一些清风翻着宁静的旧药方。明月三钱,松柏两棵,阳光四两,清心一颗,世间的箴言,笑对生死,剩下半筐清脆的鸟鸣,在绿叶间翻腾。
病活在它长短不一的日子里。我们活在长短不一的疼痛中。
进入它的内部,踩出了细节。我们在病中,找着自己的日子。
一些疾病在体内涌动,养活了一些人。
一些疾病在身外走动,死去了一些人。
9悲经
唿哨而过,秋天踩着昆仑的积雪,踩着周游的明月。她低挽发髻,绿袄红襟,返回城池与夕阳,在关口寨界相遇。冬天朦朦胧胧,江山水瘦山寒。
岁月已横立于江山。拱形朱门铜耳环,青色城墙继承了前朝的章法。凤阁龙楼垂绦柳,护城河道原本是历史漂泊的痕迹,它的内心缓慢而汹涌。她从些眺望含烟的村庄,粗衣的百姓,雕塑中的佛寺与道观,多少楼台在烟雨中各安天命。
城市崛起于江山之间,我已看不见。它如此义不容辞地穿上制服与威严,践踏着黎民与百姓。拆!旧祠堂与四合院,这可怜的湖水跟牌坊。
啊,他们又将用石头,玻璃,钢铁玩出了什么章法。
嘿,造景的手段,不是来自前朝而是来自西洋。
我的心间藏着万倾江山跟千万个悲伤的陵墓,他们的死,他们的生,他们鳞次栉比的生活只剩断瓦残垣。他们只能在一块白色的石头写着:人民!这些爱在诗歌中也需要章法,一笔一笔横涂竖写。汉字的横竖点撇折,原本是人民的血肉骨精气
黑暗中,多少所谓的英雄在贩卖生命与人血。
皇帝们,用史书与诰命守护着江山的博彩业。
文明时代正和谐地浮出了水面。百姓们被圈养在村野小巷。谎言刊在报纸上领着高薪。砍掉了翠竹与黄杨,剩下泡沫与利润举起一个城市的繁荣。
啊,对于这个时代,我有着不合时适的孤单,怀念也有些古朴与封建。内心有着拆不掉也建不起前朝的景象,一枝枯荷或者腊梅,贫寒的风水已像钟一样入暮入骨头。
10视觉之中
苍天跪向大地,雨声跪向大地。
雪齑碎了河流中的石头,失重的石头,形骸消匿于大雪中。
那里,有我眺望的江山,它们斜靠在老祖母在河岸半亩葵花。祖国的人民种葵花,乳房干瘪的葵花,疾病缠身的葵花。
提灯而过。我们目睹祖国正离弃我们而去,它渐渐把我们抽象,并且虚无。
在没有人民的视角里,祖国正被自己虚无了,啊,你将遗弃我们多久。还将怎样把我们从这尘世间抽象。
我提灯弯腰,看见祖国的豁沟,我们正消失于它之中。
我们正离弃之中,我们正在抽象之中。
于遥远之处眺望,这雪中,我嘶喊天地。
赠于我永恒的流亡中的孤独,我拒绝不了的豁沟!
隔着的,是江山动乱中的一泓幽鸣,是一只飞鸟驮着河流穿过落日。
而我形骸陪伴我,重量陪伴我,在形影漂现的魂穴魄墓里,我正虚无,抽泣,陷入长久汹涌的怀念之中。
在苍茫的眺望与冥述中,我没有触摸到祖国的热度,而我与它的距离正因我要返回之前訇然而倒。
我已返回去了我们来这个世界之前的黑暗之中。
我们的江山,从此陷入对我长久地期待与怀念!
11视觉
都市浮于主义之上,疾苦流入江南的河道,堵塞的,哽咽的,伤残的病流着鼻血,盛开从主义之上的梅花,开在旧宅新楼,开在乌篷船下。
初春停在秦淮河上,被疾病滋养的情色顺流而下。
自唐,自宋,自元明清,一直流进今宵的笙歌与霓虹之中。
它们象针,密密地缝着,和着线,和着布,和着中国的历史,和着远道而来的文化,和着奢华与贫寒的咫尺之距。它们流了
那么远了。远过边关告急的文书。远过黄河道的洪水,远过老百姓流离失所的疾苦。远过尘世间的冤曲。远过苦瘦贫寒的民间。唉,唱吧,唱吧……
唱着,唱着,南朝四百八十寺,唱着唱着,今朝的烟雨往事。
后庭,那株苦瘦的腊梅,花已离枝,风埋尘土。
你读着这一路下来的笙歌艳舞,读着悲欢离合,读着欲望涌入的碧绿秦淮,读着一股悲怆,你有着一颗古朴而封建的内心,却为贫疾与蜚语所杀。
写诗与磨墨,原本散淡的诗句越写越紧,紧得像一块断头台的石头,紧得像灌满金属与化学物品的秦淮河,紧得像荒芜下去的村庄。紧得像一把刀子,在割着,割着。
割出了一颗越来越陡峭的内心!
12人迹罕至
人迹像刀割着大地……一层层的痛,脱落。你发现它时,它消失在一块化石间,顽固地守着自己的愚蠢。许多路已游进水间,它仍在脱着,脱,脱,脱成枯叶般的波纹,你看见的不过是一张失散多年的脸,在水中,散着,一层又一层卷起。
你在消失中寻找自己,
你在消失中隐匿自己。
你发现它时,它已熄灭沉沦,在收缩或者平静间,世界如此嘈杂。清风依旧翻阅着《航海日志》,锚在等待出发中老去。
许多时候,伟大的船只也无法挣脱细小的丝草。习惯于一张睡床上迷失自己的前途。这年代,人人都在审判着别人,却没有勇气审判自己。
在错觉的幻影中,世界仍在错乱之间。有人居然把这错乱分案立卷……讪笑或者质疑,成了一个巨大钢印盖在你的脸上,建立起所谓的病历档案,我们半生就随着它们漂来漂去,离自己真实的人生越来越远,剩下一层化石不断地包裹着自己。
终于让自己活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之中了
终于让自己生命在化石中窒息了。
而当我们欢呼着“好了”。
在四周的所谓保护层里,再也找不到自己。
13觉
白云中浮动着魏晋的手艺,点,钩,竖,横,原本是门前那些松,竹,梅,兰,它们站着,一袭青袍里有着窗外的清风与明月,他的身后是人间江山的样子。
有人在暮色中朗诵着一轮明月,
有人在晨光中阅读着四书五经。
养蚕的养蚕,耕地的耕地,织布的还是流星下织布。
我站在原有的人间中……我还在世外漂着,剩下的星辰已落。我找不到自己的方位。
可能的记忆都在流逝中,所有的方位都在移动之中。
你喝够了人间的风雨。
喝够了人间的虚妄。
喝够了王谢旧堂,寻常巷子。剩下一串焚音
袅袅不断……人海中,你的爱,你的恨……诸般感受
都已远去。
14跋涉者
喝下一腔岁月的哭泣,弯下一门最为深沉的技艺,肋骨间飘荡着白云,血液里涌动着两岸青山中的一串猿啼(古老的沧桑的诗句沿着长江的洪水滔滔而下),而最年轻的树种原本是第一万次来到人间。骑驴人去了长安城,剩下一脊晚钟在壁画上沉默地敲响。
一年,又一年。
轮回,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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