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错诗选
张错(1943-),本名张振翱,著有诗集《过渡》、《死亡的触觉》、《鸟叫》、《洛城草》、《错误十四行》、《双玉环怨》、《漂泊者》、《春夜无声》、《槟榔花》、《沧桑男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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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
默默淘米煮饭,
再把卷心菜一刀切了,
山居的日子,
就是如此的断然与无闻,
粗茶与淡饭。
日子是无声的,
所以言辞显得笨拙了,
山居是无人的
所以礼仪也疏忽了。
天气凛寒的山岭,
清晨推窗,
有雪,佳。
去夕,暮色强掩夕阳,
无妨。
只是每逢连夜苦雨,
总缺一束春韭,
或是一个久无音讯,
飘然来访的旧友。
远离得失荣辱後,
日久山居成了寻常百姓,
无动於大江健三郎,
或是慈禧太后,
惟淡泊心情仍常带一种牵挂,
远处的岛国──
枫叶犹醉否?
清酒犹温否?
豪情犹存否?
风情犹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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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之美
据说所有的缺憾都来自完美的追求。
就像那天清晨的阳光,疏疏落落
透过浓密的竹林和杉木,
倾情的洒在长满清苔的山岩,
彷佛有一些去夜的露水,隐隐约约
依恋著残余的叮咛与气息,
你一脚高一脚低踩在童年路的追忆里,
忽然,一阵山雾就莫名其妙的涌来了,
你忘情的转过头来,
好像要对谁说,
好像就只有谁才会明白你要说的──
那一些美!
可是谁也不在,
因为能要到的往往不想要,
想要到的往往不能要,
那一些憾!
就像满山的大树,
遍地的铜铃花,
在阴凉谲秘的山风里,
传来一阵一阵的蛙鸣,
你忘形的停下步来,
彷佛要对谁说──「听!」
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秘密,
都应该两个人来分享。
所以缺憾就是局部的完美。
犹似完整人生内的不完整,
犹似那夜品茗完了春茶,
长夜无寐後,彷佛有一种声音,
不断的回旋与询问:
为什麽你跟我都不属古代的中国?
为什麽我们标流得如此之远?
为什麽生命的涡漩是如此的巧妙?
离开了的终要回来,
离别了的终要重逢,
迟早都会有一些话,
留下了残缺之美的证据,
像诗般的缠绵,
小说般的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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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
我们在春天的屋子里,
喝著绿茶,聆听古琴,
并且看著屋外的流水与落花,
春天已经来了,
我们开始谈论生命,
以及种种的困惑,
譬如永恒,爱情,与及轮回之类,
一朵杜鹃悄然地飞坠,
并且在一个小小的涡漩里打转,
嫣红的花瓣开始为水势入侵,
浑似一节漉湿的衣袖;
我们仍然固执地追述彼此的感觉──
「今早的心情像新沏的一壶茶,
不浓也不淡。」
「我们两人在生命滂沱的大雨下
偶尔避雨在屋檐而相识,
而竟也爱上了。」
在时光的迢递里,
即使在如此短暂的早春,
我们探索著彼此的相同与相异,
并且争执著一些生命毫无意义的困惑,
譬如永恒,爱情,与及轮回之类,
可是我们又隐隐知道,
再没有什麽现在的事件与人物,
能够取代那些过往刻过骨,镂过心的──
你永远想著追忆著你的,
我永远想著追忆著我的。
我们都知道,
无论如何缠绵的现在,
瞬间就成弹指的过往了。
无论生命如何喧哗愤怒,
在半夜最孤独的时刻,
身傍唯一的伴侣仍然是一个孤独的你,
所有眼泪都是自己眼泪的触发,
所有叹息都是自己叹息的回萦。
我们无奈一如春天的落花,
随波逐流在时间的河流里,
我们手足无措於小小的漩涡,
浩劫之余,我们也曾飘泊,
并且庆幸劫後的残躯,
我们会彼此依偎怜惜,
静静感觉时光的流淌,
我们好像感觉到──
生与死,
爱与恨,
合与离,
似乎坚持著它们反覆的规律,
所以在春天的夜里,
我们格外珍惜──
短暂的生,
短暂的爱,
还有短暂的合!
暮色像一块轻柔的紫缎,
把我们像花蕾般包拥起来,
有一种温暖弥漫在我们底语言里,
因为我们在追忆,
一个季节或一个市镇,
一些事件的触发和结束;
我们知道──
春天的屋子,
春天的古琴,
春天的杜鹃,
永远不会消逝,
一如我们底魂魄,
秋天的叶落,
犹似死亡,
春天的新叶,
犹似转世,
消逝的是我们固执的身分,
以及一生固执的恋情。
淅沥的流水,
点滴的时间,
弹指之间,
念瞬之间,
无奈与执著之间,
惟有沉默的屋子,
魔幻的古琴,
黯魂的杜鹃,
坚持著弹指间的古朴,
以及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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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印
沿著石阶过去,
除了一抹惊心的苔痕,
就是一滩滩疏落的水渍,
水渍的形状,
赫然是一颗颗手掌般的枫印──
好像不能磨灭的,
永远不会消失,
经验的创痕,
无论如何掩蔽於冬苔的深绿,
都难免在有意无意间,
向世界宣示一种不挠的讯息──
曾经如火般枫红过的生命啊!
必须如火般烙向永久的回忆。
可是为什麽每次见面所能肯定的,
却是见面後的离别?
为什麽离别後不能肯定的,
却是见面的相逢?
为什麽一切要归诸定数?
明明是苦痛的爱恋,
却要纠缠?
明明是幸福的保障,
却要逃避?
为什麽要等到这时候才去爱一个沧桑的男人?
为什麽要等到白发才去怜惜他?
为什麽要等到最好的诗才读它?
为什麽是爱情,
就必须有两种身分,
一种名分?
「我怀著满空的感激与期盼,
来给你光芒与温暖,
我私下忖量,
矜持的你,遥远来奔,
是多麽矛盾而困难的事,
你必定曾反覆推敲──
要来或不要来,
要见或不要见。
虽然我是如何珍惜每一刻的过往,
如何期盼每一刻的将来,
可是现在羞赧的你,
却挣扎不安於
如何反悔一个承诺。」
「为什麽你深沉的叹息
总带著长长的怨怼?
为什麽你欲言又止的神色,
总带著女儿梦幻一般的眼神?
为什麽有爱情,
千万不能发生在两个城市?
千万不要在国破山河的时代,
而怀著孤臣孽子的遗恨?
为什麽你直等待我悠长的沧桑,
犹如等待那最好的诗人,
才选择了我?」
可是在无数学府冷漠的傍晚,
推门出去是好冷清的手势!
是夜竟仍不知道已经是夜,
是孤独仍然不断害怕孤独──
哀伤於孤独,
而甚至拒绝孤独!
举目茫然四顾,
满地是喧哗飞舞的落叶,
就是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把左手圈向你右边的手臂,
於是风在簌簌的响,
雨在淅淅的下,
你在踽踽低首而行,
没有人注意你,
没有人尊敬你,
没有人认识你,
你是无数飘落枫叶的一片,
血渍嫣然,
你是中国心中的一阵隐痛,
流落在下,
而把一切归诸於命数的秋天,
好像这就是哀乐的中年,
而华夏的晴朗春日,
永远等待下一代的年轻人。
正如每人也一度曾新鲜过,翠绿过,
并且急不及待地把枝桠伸向青天,
可是这已是枫印时期,
「是孤独,
永远都是孤独。」
你喟然而叹,
然後双手把衣襟拉紧,
消失在仓皇的夜,雨,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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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双刀
癸亥年冬,余偶於西部「枪展」中购得柳叶古刀一双,大喜欲狂,爱不释手
;流落异乡多年,此刀与我,一见如故,颇有故旧相逢,执手相嘘之意,是盖余
虽「枪展」常客,然获此刀,实可遇而不可求也。寒夜沥雨,孤灯抚刀,遂得此
诗。
今夜我俩该如何追溯彼此的身世?
我纵有千言相询,
你亦无片言以对,
孤灯之下,
你默然裎裸以示,
以刀锋的波涛,
以及无法弥补的崩缺,
柔然展呈一段无声的中国,
一节无法入史的轶事,
国家大事,
江湖恩怨,
都尽在不言之中了。
然则我俩底相逢
开始自今生,抑是往世?
我横刀审视,
冷然弯弯的柳叶,
犹似当日紫禁深蹙的娥眉,
纤瘦斑驳的把柄,
一如当日城破之夕,
啮臂盟心的齿痕:
「自君之出矣,
思君如日月;
日月如水流,
无有穷已时。」
年华伤逝,时节复易,
纵使相逢,亦不相识,
亦不能娓娓相诉,
当年在生死的俄顷,
彼此患难的扶持,
如何在剑影刀光的江湖,
成为一种难舍难分的身世。
最伤心的还有──
离别後的相逢,
只可吁嗟,不可相问,
不可再以生死相许,
只能以残余的今生,
报答当年令你蒙尘的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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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一条季节的围巾
让我俩寂寞的心情
去勾一条季节的围巾
从春天起头
以浅浅的绿
可是很短,
然後漫长的夏又夹一阵梅雨,
涌然而至一大幅的墨绿,
好像有蝉声及午後的雷
然後是一场滂沱的雨
洒在蒲掌的荷叶,
叮咚叮咚的作响,
还有流水把淤泥冲向水沟
有似午睡沉重的鼾声,
终於到了我俩都喜欢的秋天
有一些慵懒的灿烂
不可告人的紫,
短短横格著阔别的青翠,
原本应该在冬天结束时
用一抹苍然的草绿,
可是小娘子太贪心,
总希望冬去秋回,
於是又把春,夏勾了一次,
那等不及的秋,只好用虚线补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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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不必追问为何降临,期盼已久的彼此
原是一种默契。一夜之间
细雪无声裸裎以雪白肌肤
另有一番无人诉说的恣意;
雪继续落著
心事未敢透明,雪线下降
想起艾青,以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松花江畔的松嫩平原
原是蒙古哲里木盟游牧地
江边两岸──
有一簇簇冰花凝结在松叶柳枝
长堤十里晶莹透亮
遥远的东北家乡非常寒冷
没有星光的晚上
诗句非常寂寞,无力。
从一趟伤心之旅回来
积雪盈踝
手足情深在松下留影
如一张锋利刀片阳光凌厉掠过
薄薄有一丝隐痛
去夜新雪轻轻飘落
一如他平日温柔语气
惟恐惊动黑夜
带来黎明;
翌日捧读谷崎掩卷无语
雪子婚姻当真雨雪霏霏般懊恼吗?
然而那夜相聚犹胜小别
夫人捋袖研磨墨砚
夫君拈毫勾勒枝干
再著她补上树影婆娑
有限时光捕捉无限幸福
生命原是一幅画沉默完成!
醒来卷帘望去
好一趟细雪茫茫
收拾心情继续赶路
从一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
像一叶颤抖的芦苇,雪霁後,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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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情诗
1
如果我是开水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必须倚赖我的无味。
2
让你的干枯柔柔的
在我里面展开,舒散;
让我的浸润
舒展你的容颜。
3
我们必须热,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4
我们必须隐藏
在水里相觑,相缠
一盏茶功夫
我俩才决定成一种颜色。
5
无论你怎样浮沉
把持不定
你终将缓缓的
(噢,轻轻的)
落下,攒聚
在我最深处。
6
那时候
你最苦的一滴泪
将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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