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鸥飞》
　　
　　
　　这不是我赚取来的正面印象：这海上的白衣捕头
　　扶着风，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妻儿老小都在浪花里摸鱼。
　　胡子没白之前，那些飞是艰难的
　　无法擒住黑心的八爪鱼。
　　大海翻吐泡沫，莫名的泡沫
　　令更远的悬停，仿佛无药可救。
　　
　　
　　我看见的都是飞起来的，而在浪间蹀躞不止的
　　好像都去了咸涩的往事囚牢。
　　涂掉没成功的追捕，拍摄时光的嫌疑犯。
　　拍照就能留住青春？
　　斜斜向下的逃逸，一返身，心理就又平衡了
　　没有羽毛可长，没有
　　肉翅可以飞到肚腹很白的另一个的头上的，
　　是人类而不是鸥鸟。
　　
　　
　　二、《兴城海边之菊花女雕像》
　　
　　
　　她侧身而坐，不是为了看我
　　她背对大海，一定是不想目睹荒芜
　　她的郁郁寡欢是一定的，所以要侧身
　　完成对繁华人间的凝看：
　　爱情摩肩接踵、悲欢来往如海螺。
　　
　　
　　海螺先是血肉相连
　　后是空壳临风，攥取一腔小小的寂静。
　　它们已经脚踵全无，面对永恒之大海，不想呜咽
　　而呜咽不停——
　　
　　
　　三、《古城赋》
　　
　　
　　先前没想到会误入：
　　误入萧条和五百年后屋檐上的草。
　　那些草的摇颤要加上想象才能生动，
　　那些蹲在檐头的鬼脸
　　瞪着我，嘴巴大张，已经什么都说不出。
　　历史中挤满皇帝，现在他们都在寂静的宣召里据守。
　　而城门们都扛着冷却的烟囱跑到如今。
　　
　　请君入瓮，我没想到瓮城四面露风
　　连砖头也布满空言。
　　屋顶的野草抬头挺身，有着马不停蹄的忧伤。
　　袁崇焕从西门走了
　　吴三桂从南门走了
　　我从东门出来，
　　从一群头颅看过去，今日瓮城
　　活着的人进出自如：有的看三角旗倒卷，有的拍照他人，有的四处寻找厕所。
　　
　　
　　四、《芦苇荡漾》
　　
　　
　　
　　我尚未看出空洞，在跛足走进洼地之前：
　　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
　　白白的千万缕；不是白白地柔软
　　而是白白地向风走去的方向
　　一起倾倒过去。不怕风的电压不稳
　　只怕朝三暮四的火苗闪烁。
　　
　　
　　
　　也不是倾倒，太轻盈了
　　所以容易被风赞美；
　　也不是被风赞美才前呼后拥
　　是白白的千万缕，都那么整齐
　　生动着，需要有人前来
　　在它们身上窜起比喻：辽阔的起伏，蜘蛛暗藏。
　　爱之纯粹，只有倾倒而放弃对抗。
　　
　　
　　五、《鬼脸》
　　
　　
　　如果左边是你，那右边的就是我。
　　中间竖起的是半截蒿草杆；
　　如果严肃的是你，那仰脸而笑的就是我。
　　中间竖起的是半截蒿草杆。
　　
　　如果左边的是阴，那右边的就是阳，
　　阴阳各据一边，尚未彻底决裂，于是有千年光阴流转
　　隔着草芥，能相望，而不可相拥
　　能雕刻表情，却笑不出声来——
　　
　　
　　六、《几分清风明月》
　　
　　
　　小巷深处。
　　城隍庙门前。
　　皂角树豆荚低垂。
　　
　　墙根处，光盖不到阴影上面。进不去就徘徊。
　　墙外情欲人间，墙里假设只有魂魄而无骨血。
　　几分清风明月往来？想听听风声，风声在耳
　　孩子住隔壁，
　　露水宿前生。
　　
　　
　　七、《城墙上的蜗牛之启示录》
　　
　　
　　在投靠之前，先是屈从。
　　没有马蹄的屈从于马蹄
　　没有颤抖的，屈从于牙齿的紧闭。
　　蜗牛从古城门上起身，歪歪扭扭的驱策摇摇欲坠。
　　
　　
　　爬上城墙是更换脑筋的一种方式。
　　城墙外，活得越来越干净的树，纷纷朝天空竖起拇指。
　　城头变换五色旗，蜗牛慢慢竖起两根手指——
　　那历史中挽丝而行的秋雨
　　为何没来？
　　
　　
　　八、《八爪鱼和列车》
　　
　　
　　请不要把脚伸出来
　　也不要伸手，列车跑得太快了
　　你手脚并用也赶不上的。
　　列车从一出喜剧能跑到悲剧
　　即使跑不到悲剧，你也不要伸出头来
　　再圆滑的头脑，也要落在时间的背后。
　　你看你手脚并用还是在原地打转
　　你看你伸出八只手
　　也没够到回头之岸
　　你没伤心吧，再柔软的缠缚
　　也没能改变列车一往无前的道德律。
　　
　　
　　
　　九、《一个来自内陆的中年女人站在海边的情态》
　　
　　
　　她站在离我很近的海滩上
　　双手交叉在小腹上，胸前的衣袂为海风而起伏
　　她脸朝大海，神态凝重，目光里灌酒。
　　像遭遇了秋光打击的蝴蝶
　　更像是爬到塔顶的蜗牛
　　极目辽阔，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一定是被涨潮的海水所侵略
　　胸腔里澎湃起若干煽情元素
　　有欲喷薄而出的
　　来自舌尖底下的难言的声色冲动。
　　
　　
　　
　　十、《独奏》
　　
　　
　　昔年在防波堤上迎风流泪的人，
　　今天的肋骨上
　　长出一把
　　红色的风琴。
　　
　　
　　
　　海风擦过船舷。
　　月光旧头脑。
　　日照新波浪。
　　风琴唇吻开合，只为能听得到的人
　　腹语生动，千里传音不止——
　　
　　
　　
　　十一、《瓮城》
　　
　　
　　在白昼升起之前，
　　城墙上先是闪过一道白光，
　　上帝在拍照。
　　
　　
　　城墙下。干巴巴的旗杆，
　　一根旧钉子
　　突出尖利的嘴脸。
　　
　　
　　十二、《没有落花，只有流水》
　　
　　
　　投靠这个，然后投靠那个
　　唯有投靠，方能到达圆滑的城池。
　　
　　
　　今日投靠赞美
　　明夜必跟随忏悔。
　　
　　
　　在投靠中投靠，
　　矛盾而迅速的堤岸，始终挽救不了四处逢源的流水。
　　
　　
　　视野之内，白杨树被授以阴暗的恶名。
　　红蟹手缓慢而生厌，鱼的病也是水的病。
　　
　　
　　一尾无鳞之鱼，干涸的皮肤
　　在秋天有着怎样四处逃亡的路径？
　　
　　
　　十三、《海的剃刀》
　　
　　
　　
　　没开口之前，一切都还完整：
　　象牙光洁、绸缎无边，肌肤吹弹不破。
　　
　　
　　
　　一旦开口，所有的就都在坍塌，撕裂——
　　沙地上的城堡，
　　不现实的妄想
　　过于真实的投入……
　　
　　
　　
　　十四、《秋日海滩》
　　
　　
　　紫海胆已死。五百年之后，
　　梦中的蓝水母转过身去，
　　圆如气囊，继续漂浮。
　　
　　
　　在所有颜色消失之前，黑白尚不分明。
　　岸上的独木舟，
　　只剩下天生骨架，招引蛀虫。
　　
　　
　　沙滩凌乱。
　　一堆虾子挤在一起，
　　蹦跳，蹦跳。
　　
　　
　　海天一色是个传说。
　　天可能是蓝的，白昼也不可能是假的
　　但没有兔子和豹浮出海面。
　　
　　
　　那些蛤蜊返身去了萧条国，
　　先晾晒骨髓之痛，
　　然后钻进沙子
　　
　　
　　寂静里
　　默默养育
　　极致的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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