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地边
那是一匹吃草的骡子
那是一匹驮水的骡子
那是一匹走过沙漠的云
敦煌城里
贩卖鬃弦
麦芒上顶着一声微风
那是一匹驮着黄昏的骡子
父亲，你头发花白
你是一座冒着青烟的村庄
●傍晚
月牙是一条河流
月牙是一棵小树的河流边睡着的一匹白骆驼
你来了
世界像一只低头的小狗
嗅着这温顺的湿地，和
你
时间已在这里停泊
像个月牙
像个你
我想前移几步
在汉朝里
我是一顶帐篷
里面住着月牙
和
一声
轻轻的翻书声
我一直向西
月落
风轻
水
纹
●焉支山:窟窿峡
红柳的枝梢开始发紫
细密的碎花像一根根洇湿的火柴头
偶尔探出头来的一头黄牛
宛若一次古代的落日
转出的牧人，沟壑的脸膛
是一张西征的图纸
他们把头聚在一起，对火点烟
指着对面的一个岩壁，谈论
“距离……天空”
那里有一条蜿蜒的小路
传过来的羊咩也是潮湿的
像是具有霉斑的三弦上
奏出的音符。风正吹着
雾散去，尕尕的发辫拖到了腰际
帐篷摇曳
一截断了的树桩的年轮，分明
神的指纹。那些摩崖上的蕃文
那些牵着马匹向西而行的黄昏
鸾鸟城遗址已是一个稍稍凸起的土墩
那么，我们的身体仿佛一封封
受浸的的旧信
在一堆篝火前烤炙
授于时间的邮筒
●苏武
秋雁又南飞了
那些罐装的乡愁
挂在天空，一如朝廷的
编钟，被一声声长唳敲醒
你在寒冷的早晨出了长长的一声:
一生那么长。一生那么远。一生那么江山
而后，搬动生日——
每天都是你的生日
非死即生嘛
从羊毛一样的雪中，或者
雪一样的羊毛中钻出的
你
伸出三根手指就是三炷香
点额
为你的再生祈福
这是西伯利亚的天空，这是贝加尔湖的风
瘸得像乞丐
背驼着。拄着使节走在
羊群后
而在皓月的夜夕
把褡裢里公文上的玉玺印像一张红桌子
支在心上
然后，在上面展开一张
你身体一样破烂的西域地图
其实，你的身体就是一张西域地图
地图，死
或者
等到你的又一个生日
●部落
把你的马拴在一根杨树桩上
把你的头探进一个豁口
向里张望
一块兽骨上有我和你的名字
风掀开了沙漠，又重新盖上
那里有两口麦粒一样的棺椁
我的身体像一个原始部落
请打开栅门
看到我
怀抱给你绱了一半的兽皮鞋
打盹
——抽搐，像是突然
暴动的部落
●洋芋
暮晚来临
你蹲在院落里切着洋芋块种
一下一下，嘚嘚声
仿佛峡谷
仿佛乡村音乐穿过搁久了的
一把二胡
一群鸽子打了个踅乎
又落回了屋顶
父亲骑着一匹比黑夜还黑的黑马
地窖里
马灯，是
马的心
薄雪像皮袄
洋芋走进骨骼
村庄细小
白雾中
●雪
牛是一座城堡
恋爱后的牛像是一座风蚀后的雅丹旧址
它动
它草
它的反刍
是时间在摸索着它丢失了的那串银脖饰
那雪
是我曾经怀念过的一夜
如此怀念
白茫茫的看不到边啊
那就比喻成山谷中的空羊圈多好啊
那羊呢
那咩呢
红喙乌鸦呀
你就飞来飞去地飞吧
像个信使
——噙着纷纷雪片
两座古堡，在雪中
走不到一起
●弱水谣
月光下我像一把二胡，静默的音乐
在风中摇曳
二月的丫头们坐着自制的冰车
二月是门槛
那三月就是门扇
从冰窟窿里取水的人
像是一架生锈的辘轳
哼哼咛咛
我去了，那是七个孔的土地
七眼井就像我想你的七日
弱水边
马车户卸下皮车
卸下马匹
双手从地底下挖出两颗
皴裂的洋芋
●致焉支
风停了
草扶着草，草是一只飞鸟的黎明
黄花之门
打开嘶鸣
雨后的房子上锈着几缕夜色
抱着你
我刚刚吹灭的一盏马灯
翻着一页页书或者你
像是在拆卸着一片片草原
这木质的西域
我要重新为你打造一扇扇汗血马匹
然后，向你打听一个人
向摩崖
向古垣
我的双臂是我的两个单于
提着我的身体
●雪后
落日如同一颗铜纽扣
羊圈墙上的乌鸦
梦中解开铜纽扣，从如镜的怀里
掏出一颗皴裂的洋芋
穿着绿大衣的牧羊女
走过雪地，
羊群是雪的影子还是雪是羊群的影子
铜纽扣里住着你的丈夫和孩子
黄昏其实是你从乌鸦的身体里
泼出的
又一日灰烬
那红喙，似月钩
弯如眉
●野水地村
我叫一声甘州，再叫一声野水地
苞米的黄
流进我的手掌
像是我的血液的一个分支
泊着你和你的教堂
月地里拉苞米秆子的车
停在了庄门口
牛把铁皮门扇顶得山响
人类的羊群翻过了人类的山冈
在一个水湾边
跪地
饮水
跪地饮水
咩叫
月地里，我扛着我自己
扛着一口装满时间的粮仓
一粒一粒
一粒给你
一粒给了这小小的幸福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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